这两节课倒不是很漫长,亏得谢君远讲课深入浅出,连原本对金融没什么兴趣的赵飞星都听了进去。下课后,青梅忙拉着飞星过来向谢君远道歉。谢君远不以为意,却注视着赵飞星良久,微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们,祝你们大学生活愉快。”
待到转过身去,青梅立刻扯了扯飞星的袖角:“飞星,你看,众人的推荐,果然不会有错……”
飞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只是……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却正正对上谢君远的视线。他冲她微笑,而那种陌生的熟悉又悄悄地爬上了飞星的心头。怎么回事呢,这一个两个的……飞星摇了摇头,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想。
毕竟在飞雪哥哥重新收养她之后,她自认为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憾事了。但这接踵而来的幸运与偶遇,却总让她想起颠沛流离的过去,一次次地提醒着她不属于此地。所以,除了不再多想,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傍晚下了课之后,飞星和青梅在校门口分别。并不是两人不愿一同前往地铁站,而是飞星早早与人有约。约的并不是冷清寒,也不是什么旁人……赵飞星走到校门口黑色的轿车跟前,熟练地拉开后门坐进去。身畔着青色衣袍的人当即吩咐司机开车,又笑着看她:“第一天上学,感觉如何?”
“我也不是第一天进学校了,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学校。不过感觉嘛……自然很好。我说虚沉烟,”赵飞星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是一次意外,也检查过几次了,不会有事的。实在没必要总是麻烦你……”
“今天是最后一次复查了。”虚沉烟说,“我只是谨遵医嘱。”
大概一个月前,飞星骑车出行的时候被虚沉烟的车剐蹭了一下,幸好司机刹车很快,没有造成较大的伤害。只是虚沉烟坚持要送她去医院,从头到脚各项检查都做了个遍。飞星头一次见这般不怕被讹的富家公子,也觉得新奇。于是耐着性子,和他每周去医院检查一次。这不,连检测科的医生都认识她了——
“飞星,你又来了。”陆昭离笑眯眯地说。
“是啊,能怎么办。”飞星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次要抽几管血……”
即使陆昭离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也架不住飞星看到他手臂就反射性地发麻。
“飞星,今天发生什么开心的事了么?”他一边往飞星光裸的手臂上涂抹碘伏一边问。
“今天是我在大学的第一节课,虽然……迟到了,但是……嘶。”
她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软管里流动的深红色血液,那红似有一种幽暗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但是什么?”陆昭离已经利落地把针管抽了出来,又把棉签压到她的创口上。
“但是老师人很好,没有追究。”飞星终于说完了下半句,感觉自己命都要没了半条,又看向身边的虚沉烟,“说好了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来烦我……”
“好,我送你回……”
“不用不用!”赵飞星一挥手,“我家就在附近,多谢了。陆医生,我走了。”
刚从步梯走到二楼,她的手机铃声就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起来。飞星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接起:“王允执,你到首府了?”
“嗯,我到了。”他的声音夹杂着关外的风雪,扑在她的耳边,“今天你和青梅都入学了吧,还喜欢么?”
“你们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飞星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我都能想到过会儿回去,见到飞雪哥哥和冷清寒他们要说什么了……”
“毕竟是你的梦想。”王允执说。
是啊……曾经她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飞星嘴角微微勾起,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我很开心。你呢?王允执?”
“首府比桐州冷很多。”他说,“这里下了很大的雪。”
赵飞星走到一楼,漫不经心地向外看去:“行了,我过一会儿就到家了,你打这个电话,就是为了问候我一下?”
你看她,一猜一个准,王允执可从来不是会专门打来电话问候的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飞星,我是个执着的人,但也是个软弱的人。”
忽然,救护车尖锐的笛声越响越近,快要走到医院大门口的赵飞星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担架从救护车里被抬出来,淋漓的鲜血刺进飞星的眼睛里……
“飞星,我不是故意要到这一刻才告诉你。我只是突然这一刻,想要告诉你。”王允执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然而赵飞星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担架上满身鲜血又紧闭双眼的陌生男子所吸引。
“病人的情况,立刻告诉我!”
“裴素章,男,29岁。无既往病史,系车祸伤,患者于现场陷入意识昏迷,头部右侧有擦挫伤伴随渗血,初步判断患者有颅脑损伤。车祸同时导致腹部开放性损伤,有较多出血……”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男朋友,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王允执郑重地说,“飞星,我喜欢你很久了。”
“患者呼吸停止!注射肾上腺素,立刻进行除颤!”
一下、两下,飞星的心跳仿佛也随之停止。男人被血打湿的黑发静静贴在额前,即使胸膛因电流而剧烈地颤动,他也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
“脉搏停止,宣告死亡。死亡时间……”医生看了一眼远处的电子屏幕,“七点十七分。”
在场的人群有一刻的寂静,紧接着是更加漫长的沉默。赵飞星听见滚轮在医院光滑的地砖上滑行的声音,也听见电话那头王允执平静的呼吸。过了很久,她才说:“我知道了。”
赵飞星向医院的大门外走去,救护车仍然大门洞开,上头还散落着大片染血的纱布。那诱人至深又令人浑身发寒的艳丽颜色,却在流动时与凝固后显得如此不近人情。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与黑暗也仿佛接踵而至,无论人生多么地光辉灿烂,总有一刻事关此时流经黑暗的恐惧与颤抖。
只有活着,方能明白死之恐惧。只有死亡,才能令生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假幸福。
飞雪应该是收到了她的消息,站在不远处等她。她看着他眼角素日便有的那一抹艳红,此刻的想法与心境与往日又截然地不同了。这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是将她从无底的黑色深渊里拯救出来的人,是这世上仅剩的、与她流着相同的血的男人……
飞星一脚踩过地上陷在污泥里的染血纱布,伸手去抱住那着红衣的男人。她抱得如此用力,仿佛下一刻整个世界就会分崩离析,向她完整地倾斜下来。
只要这两双眼睛相互凝视,就能明白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至少此刻。
想要沾着血,咬碎规则。想要在垂暮的冬,彻彻底底地撕开过往徒劳的伪装。想要回到伏羲女娲的史前年代,弯下腰去拾获丰满的稻穗。
一片冰凉飘落融化在飞星微红的唇上,她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王允执又在说什么傻话——你看,桐州也会下雪哪。”
“今晚,月亮也很好。”江飞雪也跟着她一起笑了,揽住她的肩膀,“走吧,等我们到家,给你倒好的茶应该温度正好。”
时年第二个六月,七点十七分,桐州大雪纷飞。
掩埋了一片无人知道的红,落了一地的雪白用作鉴赏。
据记载,那是s21星球第一次落下大雪,遍及整片大陆。
——在它无比光耀,又无比短暂的生命里。
《婚丧》全文完。